知道冯骥才最近都在忙什么吗?琢磨小脚!他曾写过小说《三寸金莲》,受到过各方面的非议。但他最近正写的文化批评性质的专著《带血的句号》,又是关于三寸金莲的。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:建国后妇女不再缠足,但有些解放前缠过足又被放了的所谓“缠足放”、“解放脚”,需要特殊的鞋。哈尔滨有一家专门制作解放鞋的鞋厂,前不久,中国最后“一双解放脚”去世,他们便把最后一批解放鞋送给了历史博物馆。冯骥才深入采访了该厂,又收集整理了大量文字材料,这才开始此书的创作。他说:“小脚是中国文化弊端和劣根性的一种象征。”“让人们都把丑的认为是美的,把人为的变态的东西当作美来欣赏,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征。”他为这种特征感到悲哀和愤怒。
冯骥才接受采访时正犯感冒,当他用带鼻音但依然高亢的声音批判中国文化时,我不免有些感动。
我称冯骥才为作家,对此他很不满意,他很郑重地说:“我不愿只作个小说家或作家,这太限制我了。我更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。”我问他作家和知识分子有什么本质的区别,他想了想,王顾左右而言他:“以前我重视人的社会责任感,但现在我更强调一种文化责任感。”
的确,知识分子冯骥才具有强烈的文化责任感和使命感。就我所知,他长年来一直关注城市的保护问题。他深爱他身在其中的老天津卫,也痛惜它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面目全非。他组织人,甚至不惜亲自出马对天津进行了地毯式的考查,拍摄了几万张照片,再经过反复筛选,辑成《天津老房子》画册四本,包括了天津的码头、租界、老城区,并送交城市规划、环境保护的有关部门,希望引起他们的重视,我想冯骥才是真的想为那座城市,也为中国的文化做一点具体的事情,而不只是写几篇令他本人声名大噪的小说。
从对城市的剥削性破坏,冯骥才看到了我们民族深层次的根源。我们是一个没有宗教的,过于实际的民族,所以对我们来说,城市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,我们与城市的关系就是使用它,甚至过度使用到掠夺和破坏的程度。事实上,城市不但有实用功能,还有文化意义、精神方面的价值。城市也有生命和性格,可是这一切都被秋风扫落叶似的现代化抹杀了,北京变得跟杭州一个样,一样的街道立交桥,一样的高楼大厦。城市发展应该有其文化的脉络,但实用的人们对此不屑一顾。
我跟冯骥才是有同感的,因为每次看到孤苦零丁的城楼寒伧地蹲在摩天大厦脚下,看到平安大道上尘土飞扬、机器轰鸣,我总想起那个书呆子气重,但极具文化忧患感的梁思成,偶尔也想起在为老天津奔波的那个同样书呆子气重,但也同样极具文化忧患感的冯骥才。他并不迂阔,一点没有只恋旧的遗老遗少气,他也并不反对城市的发展建设,不认为唐太宗建的宫城能搬到现在来用,他的意思只是说,城市的发展应该是线性的、循序渐进的、有条不紊的,这样人们才有充分的时间考虑哪些是该留下的,哪些可以淘汰。而中国的城市发展一向是暴风骤雨般一阵阵的,哗啦啦一阵打砸抢,哗啦啦又一阵建设风,没有整体规划,凡是保留到今天的城市遗风古韵,无一不是“幸免于难”,谁也不能保证它们以后还有这么好的运气。
“我们正在失去的,是我们永远也追不回的东西。”
冯骥才近来做的第二件大事情,是对敦煌的全情投入、认识和宣传。他说敦煌其实揽括了整个中国文化的全部,从陈寅恪、罗振玉、王国维到季羡林,无不与敦煌有密切的关系,郭煌集哲学、文学、音乐、舞蹈、宗教等等为一体,价值极大。对敦煌除了常见的飞天和《丝路花雨》,我几乎毫无了解,我不能确切地知道敦煌对中华文化意味着什么,但至少我知道,它对冯骥才来说意味着他的知识分子的文化责任感。
至于他自己,他说得很少,他的小说,他的创作,他的名声……他对文学的热爱和投入似乎比我原先想象的要淡而少,他说小说只是他用来表现的方式之一,但不是唯一的,因为仅用小说来表达他自己还不够完全。他最后正面回答了我的问题:
“作家只是一个职业,就像你是记者,而知识分子意味着一种精神,一种文化品格。知识分子既站在现在看过去,也站在未来看现在。”我愣了一下,有一会儿没明白他的意思,旋即懂了,如果我们的孩子还能看到原汁原味的天津城,如果我们孩子的孩子还有一个绿色的而非千疮百孔的地球,如果……这里面,是不是也有一代知识分子的功绩呢?
对于作家冯骥才,我是欣赏的,而对于知识分子的冯骥才,我是尊重的。我也将衷心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祝福,一如冯骥才为老天津祝福。